
先说一个词:阶层旅行者。
这是由一个美国学者提出来的社会学专业名词。对应到当下就可以解释为凤凰男。凤凰女。
就是指那些出身农村贫苦家庭的孩子。最后穿越阶层,进入所谓的中产,甚至是上层,这种能够幸运穿透阶层的人就叫做“阶层旅行者”。
我自己就是个阶层旅行者。
我小的时候,在中国最贫困的人群中生活过。
那是上世纪70年代的河北农村,由于还处于文革期间,农民们的生活只能算是将将温饱。而且食物种类非常庞杂,品系繁多。
我们可以把昆虫类,比如说蝗虫。果木类,榆钱槐花,根茎植物杂草类,各种野菜,通通列入我们的菜单,用以补充大米白面的不足。
那时会,家家户户一掀开锅盖黄的多白的少,什么棒子面饽饽,红薯土豆长期盘踞我们的餐桌,而白面,只有在有“且”有事儿的时候,才能把它们从珍贵的小布袋子里拿出来,蒸上几个馒头,摆在桌上充面子。长辈会用眼神制止争嘴的孩子上去哄抢,还得在脸上保持着矜持的微笑,以面对来客。
至于肉类,那就属于某种重大历史时刻的产物了。
我记得当时的标配是,产妇可以得到一只鸡。当然还有一些倒霉的产妇,因为生了闺女,而被那重男轻女的婆婆,克扣走两个鸡腿,塞给了自己的儿子。
而娘家呢,如果能够拿的出一斤麻糖和五斤鸡蛋,就可以堂而皇之的来看姑奶奶了……
并不是农民们内心有多吝啬,艰难困苦的物质生活,在那儿摆着呢,多了你一口就缺了我一口,艰苦的条件自然催生了一些残酷的生活方式,这与人的道德品行毫无关系。
“穷人心似铁”。
老舍先生笔下的这五个字,应当被刻在石碑上,因为它深刻的诠释了这种社会阶层的无奈与刚毅。
就是在这种环境下,我度过了学龄前的七年时光。我自幼天资聪慧,三岁的时候,就可以流利的骂街了。而同村的许多小朋友,往往还无法辨别骂人的路径,应当是走父系,还是走母系呢?
五岁的时候我已经学会耍赖咬人,以及随地打滚这套“全挂子”本事,其实也可以称为某种谋生业务,比如说在村里大户家死了老人之后,我们就去帮哭丧。
老人去世大办丧事,这对于农村人来说,并不是一种无用途的形式主义,实际上这种大办后事的真正寓意在于,向其他的农人发出一种震慑,用自家宗族势力的团结与强大,来挤压其他人的生存空间。
做为小户人家,一个没有任何根基的外来户,我的保姆娘娘,这位中年妇女,就学会了在夹缝里生存的法则。
她带着我和她的孙子大力去给人家哭丧,之后用劳动换来一顿白面条,有时,甚至还会有一些更高级的食物,比如说羊肉馅饺子。
这美味令我终身难忘,那是在村支书母亲的葬礼上,我当时一边吃着羊肉饺子,一边在心里暗想:有什么办法能够让他们家多办几场葬礼呢?
在底层生活了六七年之后,我大概总结了一套方法论,那就是,你要本着两个原则。
第一,你要据理力争。
哪怕是一件很细小的事儿,都要据理力争,就算是一块羊粪,我也得把它揽到我的背篓里。
村里的二嘎如果要抢这块羊粪,那么我必须挺身迎战,打输打赢不好说,但迎战的态度必须有,否则下一次你就将失去所有的羊粪,此例一开,后果严重。
第二就是不能主动为恶。
一旦主动为恶,在一个固定的小圈子里,你就会被所有人疏远,让自己强大的目的,是不受欺负,而不是去欺负别人。
虽然挨欺负会让你的生活资源日渐萎缩,但欺负别人的代价,有的时候甚至会是灭顶之灾,农人们心里自然有一杆秤,不好惹和心眼坏是两码事。
如果没有文革结束,我会在保姆娘娘的身边生活一辈子,最后嫁给了我的那个娃娃亲,也就是保姆娘娘的孙子大力。
与此同时,村里的好几位村妇,都曾经向保姆娘娘递来过橄榄枝。有人甚至愿意出两百元钱把我聘走,因为她们觉得我是一个“非常口”的妮子。
这是一个河南人说的话,意思就是这个小姑娘非常不好惹,相当于年青泼妇和中年坐地炮的结合体,而这样的媳妇正好是他们家所需要的。你看,我在农村婚恋市场上1度也挺抢手哈!
“北京的喜讯传边寨”,这首交响曲我终身难忘。
因为在公社大喇叭响起,这首曲子之时,一辆吉普车就开到了村口地头。从上面下来了公社和县里的头头,他们簇拥着一个中年的瘦高男人,这男人直接走到了我身边,伸手要抱抱我,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我爹。
这位神奇的老头,原来是个干部,北京的干部。于是一夜之间吉普车倒火车,火车又倒小汽车,他把我从河北农村平移到了北京海淀。从大喜村平移到了中关村,我的人生飞跃完全是命运的馈赠,自己一点都没努力。“朝为田舍之郎,暮登机关食堂”,这里面巨大的落差感,咱就不表了!
但我要说的是,一位阶层旅行者的感受,那就是我七岁以前的全褂子本事,都化为云烟飘散而去了。
就像是一个有18般武艺的武林高手,遇到了一杆洋枪,屠龙之功,化作湘江之云,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。
在中关村,一个小女孩是不能“很口”的,也就是说一个穿着乔奇纱裙子,和小羊皮鞋的姑娘,是不能够张嘴就问候对方的母系亲属的。
有一次,我去副食店吃酸奶,后面的一个大娘把我已经付了钱的酸奶给夺走了,因为那是最后一瓶,她要给她的孙子吃,于是我就及时的,问候了,大娘的母系家族成员。
一语既出,四座皆惊!
所有的人都愣住了,从他们的眼神中,我可以看得出来他们对我表示很鄙夷。他们对那瓶酸奶的归属表示不在意。他们只是觉得我这个人很糟糕,很差劲。
奇怪的是,他们并没有对我产生喝彩与赞许,原来在中关村一个人“很口”,是一件糟糕的事儿。
当然,除此之外,用裙子擦脸也是糟糕的事儿。走道踏拉着鞋,还是糟糕的事儿,蹲在屋子墙角那里端着碗吃饭,更是糟糕的事儿。
用我爹的话说:“一点一点板吧,这孩子以前流落在外,受苦了!”
怎么说呢,对于我的教育,我爹后来总结了一下,就是四个字:猴沐衣冠,
他那时总是笑着对我说,他有一天下乡买了一只小猴,然后就把它带回家里当闺女养。
说到这里的时候,老头就用手摸摸我的脑袋。不知为何,我很高兴扮演这个小猴的角色,于是就立刻原地蹦上几下。
真可惜。以前我那些优秀的,值得称赞的本领,到了这里都被迫摒弃了。
比如说马路上如果有一块粪。是的,那时候在北京三环也是有马车的,但我也不能捡起来。我盯着那块马粪,真的很遗憾。要知道如果是在大喜村,我该多雀跃呀!
至于我会割羊草,我会撸树叶子,我会拉麦秸秆,这些本领都要一一摒弃,因为根本就没有用。
甚至于,我爹都不教我做饭洗衣,打扫房间,或是擦自行车,只有当我在对机械产生兴趣的时候,老头才给我买了一辆小自行车和一个座钟,供我拆来拆去。
但我也不能闲着。
我必须学会新的本领,比如说画画,朗诵,体操,还有必须熟悉一门乐器,当然最后在试了钢琴,小提琴,长笛,手风琴之后,老头退缩了,因为音乐教师说我连打拍器的节奏都听不懂。
说了这么多,就是想告诉你,大喜村和中关村的区别。
一个大喜村的优质女孩,一个很口的,会骂街的,会捡粪的,会搂柴火,会打羊草的女孩,到了中关村之后是多么的无用。在这个新的村子里,女孩必须掌握唱歌跳舞,钢琴绘画,甚至是古诗词,因为这个村的人们欣赏这个。
而且我也真的知道。有一位钢琴弹的很好的淑女,原来住在中关村,但是由于一场运动,她去了大喜村。
当然,她去的那个村子不在河北,在陕北,据说叫大雨村,据说那里特别缺水。
反正这位淑女最后嫁给了一个当地农村的农民,而且还比她大十多岁,是个老光棍。原因很简单,她不会捡粪呀。她不会拉风箱呀。她不会打猪草种庄稼。这个废物的女子,只会钢琴,油画,不嫁给村里最糟糕的老光棍,她嫁谁去?
我说的这些都不是信口开河,这都是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发生的真实故事。
当然后来那位嫁了村里老光棍的女子,她的家人也落实政策了,他们给了老光棍家500块钱,之后又把闺女带回中关村了。
说了这么多,回到正题,我认识的一个老太太,退休之后无事可做,于是决定教小朋友弹钢琴,她自己就不是科班出身,指法不好,错误繁多。反正就是能弹出个调来吧。
就这样,小姑娘跟着她学了两年,虽说不收费,但是最近,人家家长不高兴了,要转学,说她教得不好。
老太太和这个学琴的小姑娘有感情了,她还想留下小姑娘呢!
可人家家长说:“不行啊,你给我们孩子耽误了,我们得去拜真正的老师,200元一节课的那种。”
这位老太太在心里就愁啊,一个工薪家庭父母都是三四千的收入,每周让孩子花三五百元上一节钢琴课,然后还逼着孩子去考级,这寓意何为呢?
我听了之后也觉得万分遗憾,因为我知道那个小女孩没什么音乐天才,也是那种和我一样,耳力不行的孩子。
其实这孩子本身对钢琴没啥大兴趣,但父母偏让她学,偏让她去考级,人家妈妈说了,我们这辈已经耽误了,要培养孩子,要让她有素质,有修养,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在所不惜。
这位有志气的工薪妈妈,是一个普通的超市员工,孩子爸爸在一家工厂里,一个月,一家人的收入也达不到一瓦,拿出1/4的钱来砸女儿的钢琴课。说实话,这种教育方式如果换作我。我坚决予以摒弃。
我想说点真话,可能很残酷,但是由于岁数大了,我还是忍不住想说。
普通家庭,普通的那种在大城市里收入一瓦以下的家庭,这样的孩子的向上流动,靠得,不是去拼什么素质教育,而是先天的智商。
我身边有许多年轻的科学家,医生,工程师,都是贫寒子弟出身。走访一下他们的学习经历,就会发现,固然努力是一方面,但天资聪颖,起着决定性的作用。没有一个是由家长靠砸钱砸出来的。
他们中的很多人,从少年时代就开始了吸金生涯。
比如说身为外科医生的A君,光上中学期间就为家长挣了3000元钱。
一所著名的超级中学把他相中了。一次性补助给家长3000块之后,把这只聪明的小猴给买走了,把他送入自家的励志班,加以名师调教,让他去冲清北。
还有B君,他在上中学期间帮助失业的母亲谋得了一个学校食堂的工作,条件也是让他能够到一所私立高中念书,准备为学校放卫星。
这些孩子靠的都是天资,拼的都是智商。工薪阶层的孩子,如果光靠补课,靠上课外班,真的打不过中产,他们的成才之路要靠天安排!
那么,剩下来的,那些资质平庸的孩子呢,就碌碌无为了吗?
我觉得不是这样。
试想,如果没有文革结束,我现在依然生活在大喜村,按照以前的成长路径来看,我也会成为一名优质农民。搞点养殖,搞点特种种植,我这人脑瓜子还行,谋一口饭吃没问题。
而且由于性格勤快刚强,非常“口”且能干,我一定不会受婆家的气,反而能够让那种一家子“窝杵子”的婆家,因为我充满安全感。
我认识一个好闺蜜,到现在我们俩还联系她叫大平子,她就是我留在大喜村的分身。
她也“很口”,而且也挺勤快能干。大平子先是靠种菜淘得了第一捧金(第一桶就不敢说了)然后拿着这捧金子,去跑资源,没多久,她就开启了进城收破烂生涯。
据说她很快和城里的几个大单位呱嗒上了。好像连县政府,县医院,这种高大上的地方都可以涉足了。想想那些纸壳子,废瓶子,和那些无穷无尽的旧报纸,都源源不断地流入了她和她老公的蛇皮袋里……
啧啧啧!
财源滚滚。
就这样,五年之后,他们又淘到了第二捧金,随后就是做大做强,转换平台。他们在县小广场东头,开了一个烧烤摊,无冬历夏,在那里奋勇挣钱。
如今,大平家的财报年年见喜,日日更新。村里的三层小楼起了。汽车,有两辆,一辆是农用电三轮,专门用来拉各种废品。一辆是真正的四轮车,用于进城上货,她有两个儿子,一个在唐山市里,一家大国企当了工人,一个在他身边陪他一起卖烤串。
大平已经给大儿子备好了彩礼,而且新房的首付大平已经准备好了,至于小儿子嘛,村里一个姑娘主动喜欢他,现在他家的三层小楼里也贴喜字了。
大平在自己的阶层里,生活的很好。是众人羡慕的对象,手上已经戴起了大金镯子,她不嫌沉,每天拎着二十克黄金奔来走去,脸上泛着灿烂的笑容。
其实在每一个阶层中,都有生活幸福的人。
他们在深耕奋进与自我满足的同时,也在向上做着缓缓的流动。不过跳跃阶层,可能就要寄希望于下一辈了。一想起这事儿来,他们就干劲十足,朝气蓬勃。
这世上最可怜的人,其实是:阶层的仰望者。
那种改变不了自己阶层,却不喜欢自己阶层的人,注定永远痛苦。
一个普通工薪家的女孩,有了一个梦想,梦想让自己能够穿着茶歇礼服,坐在斯坦福钢琴的前面,奏起一支月光曲。
在伊身边,一名年轻英俊的霸总,静静地帮她翻着琴谱。随着每一页的波动,还向她送来一个浅浅的微笑……
这才是与高尚艺术相匹配的生活场景呀。而不是小超市,小菜场与烤冷面和臭豆腐。
高雅的艺术会让女孩充满了文艺与灵动,而不是很口与勤勉!
那么你可曾想到过。泥淖中可以快乐地生活着一只普通青蛙,而一只觉得自己是翠鸟的青蛙,在这个环境里,注定会过得很痛苦。
在当今社会里,这种“阶层仰望者”,比比皆是。
早年那些高阶的爱好,那些风花雪月,会让她们鄙夷自己的阶层属性。鄙夷那些柴米油盐,拾洗浆做。二嘎大牛,油饼冷面。
她们会用半年的节衣缩食,来换一支香奶奶的包,她们会用一辈子的美好年华,来做一个中产太太的梦。
好生活,谁都喜欢!就像是马场上的男人更漂亮一样。
现实生活中,有多少仰望星空,憧憬爱情的女孩,却残酷地被马场上的锦衣公子给“短择”了!
但更残酷的是,她们可能连短择的机会都没有。
她们终日沉浸在自我制造的爱情幻想中,白白荒废了最好的择偶时间。小镇姑娘不爱大力,却爱上了亨利!多少悲剧,就这样产生了!
在当下的社会中,能在阶层中来回旅行的机会,真的很少很少了。
如果我七岁那年,文革没有结束,如果我回不到北京,那么我也该开始接受正规的音乐教育了。
不过不是学弹钢琴,我会跟着村口的黑刘学吹唢呐,这样会让我在“办大白”的活动中熠熠生辉,光彩照人。从而得到更多的羊肉馅饺子……
会吹唢呐,性格泼辣,种菜能手,骂人很口,这就是我在大喜村的核心竞争力,这会让我在这个阶层里生活的很好。至于填词作赋与肖邦巴赫,对于生活在大喜村的我来说,真的没有一点作用。
纯属添乱!
沉溺于此,有时反而还会让我产生一种阶层幻境,从而失去了脚踏实地,逐步改善生活的耐心,变得自怨自艾,悲天悯人起来。
选择一种正确的生活方式,要比选择阶层来得可行得多。
只能说这么多了,你明白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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